形塑李敖的三股力量

形塑李敖這樣一個特別的人物,第一股力量是他曾經歷的臺灣威權歲月。在威權籠罩下,一切都是不透明的,一切都失去了可討論的合理準繩。人在面對強權時不得不低頭閃躲,同時卻也在不透明的掩護下,得以選擇投靠強權、利用錯亂。

  形塑李敖這樣一個特別的人物,第二股力量是他在蒐集、比對資料上,近乎不世出的才分與功力。在這點上,他是清代訓詁考證學風在流傳三百年之后的異軍突起。清代“樸學”從研究儒家經書,嘗試解決宋儒義理紛爭開啟其端,中間擴大到去考索老子莊子墨子等“子書”,擴大到梁啟超主張的“細密考史”,之后而有胡適把這套方法用去研究《紅樓夢》、《醒世姻緣》等小說。李敖卻把工夫拿來搜羅比對判證當代的政治資料,從而斷出許許多多或駭人聽聞或不堪聞問的權力內幕來。

  有意思的是,胡適在解釋清代考證學精神時,屢屢指出:“我們的考據學,原來是那些早年做小官的人,從審判訴訟案件的經驗中學來的一種證據法。”“兩漢以下文人出身做親民之官,必須料理民間訴訟,這種聽訟折獄的經驗是養成考證方法的最好訓練。試看考證學者常用的名詞,如‘證據’、‘佐證’、‘佐驗’、‘勘驗’、‘推勘’、‘比勘’、‘質證’、‘斷案’、‘案驗’,都是法官聽訟常用的名詞,都可以指示考證學與刑名獄訟的歷史關系。”這樣的“歷史關系”,到了李敖身上有了大翻轉。畢生沒有做過小官的李敖,拿他所學到的考證方法,反過來用在現代的法律訴訟上,因而具備了即使是科班出身的律師法官都無法比擬的一種兇悍、咄咄逼人的氣勢。李敖為什麼那麼厲害?李敖為什麼能夠屢屢以訟告作威脅,逼人讓步?理由無他──李敖將原本源自訴訟,后來在歷史文人學者手裏焠煉精密的一套方法,用回了訴訟上!

  形塑李敖這樣一個特別的人,還有一股力量,是李敖一生所受的痛苦與委屈。年輕時的李敖其實才是最接近易卜生筆下的“國民公敵”類型的人,他也才是真正身體力行體驗“世上最強有力的人就是那個最孤立的人!”名言的人。李敖從考證當代資料上得到信心,相信自己的意見是對的。他的考證直接觸犯、威脅到當代名位與權力的擁有者,當然會惹來反彈、報復與鎮壓。在那樣畸形的社會裏,反彈、報復與鎮壓一方面激怒了李敖,讓他用更相信自己的意見絕對是對的,來鞏固自我戰斗意志;另一方面卻也在底層掀起許多崇拜、鼓勵的聲浪,推動著李敖向前。所謂“殺吾馬者道旁兒”,這種暗藏的崇拜、鼓勵,最常將一個年輕人送上正義最前線,摧折了真實生命或智識上的前途,萬一悲劇發生時,原本偷偷鼓掌叫好的人,就紛紛退縮回自己的犬儒位置,偷偷發出犬儒的喟嘆:“唉,我就知道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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